熟悉的事物赛尔号天使与恶魔

早春的望春玉兰和山桃开过之后，好像有了个空档，追春的人，眼睛和脚步总算不那么忙碌了。

这个时候看花芽也饶有趣味。有一天我出了地铁，看到路边绿化带里，几棵低矮的小树生发出颇繁复的花芽，是一种花叶混合芽，不太敢确定，轻轻拨开芽的最外面稍稍初具形状的叶片，看到是细锯齿状的卵形，里面的伞型花序挤挤挨挨一小团，才忽然醒悟是樱树。再看它的主干，灰白光滑，小枝是深红褐色，上面有点点白色的皮孔——答案原本就是直白的，这是很明显的樱树枝干呀。

沿着护城河边低于人行道的河堤走了一段，有一片密植的灌木，细枝棕亮，没有纵裂纹，一时想不出来是什么灌木。它的混合芽也是拥然一簇，看上去感到很陌生，我仔细寻找，终于找到一片长开了的新叶，掌状3裂的阔叶，整个叶片边缘都有粗粗的锯齿，叶脉深凹，忽然就又解惑了，原来是荚蒾属，欧洲荚蒾或者欧洲绣球。

樱树

荚蒾属

这让我觉得走了条“顿悟”的路。本来是有些自负地认为在城区里没什么新鲜的、我不认识的植物了，不过，对于熟悉的事物，我们真的像我们以为的那样了解它们吗？植物在不同生长阶段，尤其是光秃秃失去了叶片的秋冬两季，它们的主要特征都暂时消失了，常常会使我们感到迷惑，但同时，这也意味着以一种新的眼光来看待它们。开花是植物的特殊时期，是惊天动地，而往往没有叶子、或者密匝的繁叶长到几无差别的苍然，才是它们平凡的常态，在这种常态里，被我们忽视的植物的另一面往往就蕴含其中。

这一天还看到了西府海棠的花芽，已经露出一点胭红色了，新叶和花芽上都有细密亮白的柔毛。过天桥时看到毛白杨后几棵紫叶李，这样一个场景也很好看。紫叶李我是一直都喜欢的，每年它和染井吉野樱差不多同时开放，其实也并不比后者逊色，因为花梗很长，单瓣花又开得小而疏落，就显得很灵动，树形也是舒展的，很优美，比之于樱树又显得家常而朴实。过几天我又在一家面包店外看到一棵紫叶李，花开得刚刚好，左边是新绿的杨树，右边是一棵刚刚绽放花蕾的西府海棠，几种颜色并置在一起，灵动的一扇窗，也是很好看的一幕街景了。

西府海棠

紫叶李

这之后，走在路上，我会努力留心看看那些常见到的、因为熟视无睹而疏忽掉的一些细节。

4月初，天气多变，降温的阴天里，看到一丛棣棠马上就要开花了，我搜索记忆，从前好像还没有仔细看过棣棠的花蕾，它的小黄骨朵，在阴天光线里就像是用蜡做成的，5片星状的萼片托着，非常可爱，缀在柔软的枝条上，如同绿色曲谱上的一个个音符。

音符般的棣棠花蕾

皱皮木瓜（贴梗海棠）每年也是早早地就从休眠中醒过来，在众花中算是极早的了，3月枯黄的林地间，它们带刺的枝条上现出点点胭红的小花芽，显得颇为急切。今年我忽然就启动了对皱皮木瓜的欣赏力，还没绽放时，花芽尖的这抹胭红色显得特别明媚，也不再觉得是一种俗气之色了（原谅我过去的偏见）。进入4月，它们大范围地开花了，粉白色、红色、白色，不算轻薄的花瓣，彼此交叠，合围成半杯状，配着碎小的绿叶，也都觉得各有好看。皱皮木瓜的主枝通常低矮而粗直，遇到一些没有过多修剪、枝条抽长得很高很开散的，就也能有飘逸之感，花朵小小地点缀其间，夕阳把它们照得暖黄。仲春傍晚，我就见到一丛皱皮木瓜，在夕阳斜照通体变成一种亮橙红色，不知是原本开成了这样，还是光的缘故。我就远看着，也并不想探求个究竟，那样一瞬的光彩，不是时常能遇到的。

皱皮木瓜

麦李此时也花蕾繁密，远望过去，好像油松的脚下笼罩着一层低矮的粉雾，而松树树干被夕阳照成橙褐色，针叶灰绿，这样的色彩层次尤其好看。我有点像是第一回识得麦李似的，发现了它更多的闪光点。今年就是这样，有这个倾向，很多审美都在重建似的，比之于从前心更包容了，我也从熟识的植物身上领会到了更多的东西。比如我还会为山桃鸣不平，山桃花开过了，就瞬间“门庭冷落”，有谁会继续以同样的热情留意它（以及其他开过花的树）有如明前茶那样稚嫩的幼叶呢？玫粉的重瓣榆叶梅简直开到蜂拥闹心，但这也不是它们自己的问题，恐怕得怪园林部门粗放的审美观（它们和碧桃一样，实在是被种得太多太密了），试试单看它的某一枝枝条，看那上面圆圆的小丸子般的花骨朵都是对生的，看那种严格的秩序和对称感。当一朵单瓣榆叶梅逆着光，将花丝的影子印在花瓣上，花瓣本身的纹路也那么清晰，光，和花朵，都极动人，也绝不是普通的。

麦李

山桃的嫩叶

榆叶梅对生的花蕾

单瓣榆叶梅

元宝槭每年的花叶也很早，当毛白杨吐露出串串青绿的雄花序时，一棵元宝槭远望过去，也像是被涂抹了一层淡淡黄色，不几天，它们就会把自己变成一棵黄树。这个春天里，我一次次地忍不住把远望的目光投向一棵开花的、鹅黄的元宝槭，无论何处。

元宝槭的花期

一个问题也忽然紧跟而至，为什么元宝槭由花转果时的形状会发生那么大变化呢？它的翅果到底是怎么形成的？在间隔几天的时间里，在不同的元宝槭树上，因为光照、营养和发育的不同，我看到了小翅果现身的几个关键时刻。授粉后，整朵的花瓣就会闭合起来，皱褶地包裹住子房，就像被捏合的一个小小烧麦，也像个小黄杯，果实便在这杯中孕育着——子房渐渐变成绿色，再渐渐两裂，分别向左和向右伸出“翅”，就很像一个个伸出长脖子的小恶魔的脸谱，而脸上有时还带着未褪尽的花瓣。由花转果的这个过程，比能想到的还要快。

翅果形成初期是扁平的，然后吸收营养，渐渐会得饱满圆鼓起来。在逆光中看，新生的膜翼透明轻薄，它并非装饰，而是带着重要的使命——当秋天到来，逐渐干燥的翅果脱离枝头时，符合空气动力学设计的种翅将会让它们自发而稳定地旋转，从而尽可能地延长在空中飞行的时间和传播的距离，这样后代繁盛起来的机会才会增大。

元宝槭花变果的阶段

银杏绿色的花是和小扇叶一起长出来，没有特意找，但所见的银杏都是雄树，雌树似乎比起来数量很少，事实上，确实城市园林部门如今也是有选择性地只栽种雄树做为行道树了，因为雌树落果气味的难忍。细看雄树花芽的结构，芽鳞片里先包着一圈葇荑花序状的雄花，内层再是簇生的4、5片叶片，也非常精巧。看资料说，银杏的初生叶其实是宽条形，直到第4或第5片起，才变成先端有一个深裂及不规则波状缺刻的扇形叶，有意思，已经过了“4、5片新叶”的时间，我也是没有机会领略到这个细微之处了。

银杏雄球花

去年4月末，银杏雄花序落了一地

春节时看过的《种子的故事》里，写了雄球花的花粉粒是如何通过风的散播，沾在雌树的胚珠上，准备受粉的胚珠此时会分泌一滴粘液，也就是传粉滴，然后粘液缩回，带着花粉粒到达胚珠的花粉腔里。多么神奇的过程，我还没有找到一棵低矮的雌树好好看看它的胚珠生长的情况，只有耐心地等待来年春天了。银杏的雄花数量如此多，难怪到了暮春时节，往往树下都是掉落密密一层已经飞散完花粉的雄花序，淡淡铺着一层干燥的暖黄，去年4月末，在小雨中穿行在植物之间，脚下踩着银杏雄花铺就的小路，那样的情景我依然难忘。

此时刚刚萌发出新叶的这几棵椴树，让人无法拔足，即使没有太好的天气和阳光。我每年春天都会惦记着想来看看它，心形的小叶如此细碎又清晰，用来做成纹样想必也充满娟秀之感。现在这树和鸟又有什么区别呢，不也同样披挂着一身的繁羽一般。如同鸟羽对飞行而言的珍贵，叶片也是相当珍贵的，并不仅仅是“叶”这个词具有的表层意义，它还意味着用光和空气来制造养料，支撑如此一棵大树的生命。

“远观只是雾里看花。真实的树木有着巨大的树干和厚重的枝干，只有当你站在树下，让双脚在它的树阴下扎根，才能感受和理解。只有这样，你才能欣赏它庞大的身躯，它的灵魂，它与你——一个渺小、短暂的生命体——之间妙不可言的关联。”那一阵，我正在细读《怎样观察一棵树》，作者南茜·罗斯·胡格在书中写的这段话尤其触动内心。事实上仰望任何一棵大树都有此同感，会感觉是站在树之心，感到无论树的枝干线条是如何弯弯绕绕，最终的方向都是指向无比高远的天空，而我与它的气场是如此贴近。

椴树

鹅掌楸的叶芽整体也同样是复杂的，新叶是叶柄反折着卷叠在叶芽中，叶片也沿中轴对折，层层叠叠，一片托叶包着一片卷叠的叶片，里面再一片托叶包着一片卷叠的叶子，正如南茜·罗斯·胡格所说的，这些叶片和叶柄就像俄罗斯套娃一般。等小叶子从芽中伸出来挺直之后，再渐渐打开叶片，层层托叶合围着从托叶群基部伸出去的叶梗长长的叶片，使得这“一套”叶子看起来就像一朵花那么好看。新叶生发出来，枝端还缀着去年宿存的空果托，此时新旧交替的对比很明显。不知为什么，我对这个难以企及的果壳总是怀有觊觎之心。叶片足够茁壮后，一圈圈的托叶会逐渐掉落，留下清晰的托叶痕。2个月后，我又惦记着去看看，鹅掌楸已经结了许多青绿的聚合果了，像挣脱地心引力朝上长着的秋葵。“鹅掌楸的两大优势——高度和美丽的花朵——会互相抵消”，不过如今我找到了一种观察方法，像观鸟一样，用望远镜去看它的细节。

鹅掌楸“俄罗斯套娃”一般的新叶

6月初，鹅掌楸的聚合果

4月中旬，我带着朋友去植物园，正赶上白鹃梅的花期，也是一种不期然遇到旧友的心情。再度好好看了看它那特别的绿玉般的花盘。白鹃梅的雄蕊也很有特点，一小束一小束地镶嵌在花盘边缘，并且与花瓣对应，也是5束。拍完它之后，昏黄的霾忽然散去了，太阳出来，也把天空的一层阴灰色剥离开，露出一方淡淡的晴蓝。我认为一定是这片亮洁的白鹃梅使天空变晴的。

沿着墙边小路走，我们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去年一起同行碰到过的那株小海棠树前，也许是它逆光中的单瓣小花以某种信号把我们吸引过去的。此时海棠花们也快谢了，这几棵小海棠树花朵还保持着完满，五瓣单瓣的花，美妙而轻盈。

白鹃梅

某种海棠

丁香香氛无处不在，好看是好看的，不过闻了太多之后，再看到它们，我开始提前关闭自己鼻子的通道。想到柯莱特写丁香气味，是“弥散着氢氰酸的有毒香气”——“在开花之前，当它刚抽出黑桃尖似的嫩芽，宛如聚伞圆锥花序小小的许诺，也会发出不易觉察的金龟子的味道，直到盛开的时候，簇拥着，白的、紫红的、蓝的、青紫的，它才在郊区的火车上、地铁和婴儿推车上弥散着氢氰酸的有毒的香气。因此我怀念丁香开花前的清雅芬芳，那尚带褐色的嫩叶的味道，淡淡的，飘散开来难以捕捉，有点香有点臭的闪着金属光泽的鞘翅的味道。”丁香开花前的气味我还没有闻过，可有谁会去闻金龟子啊鞘翅昆虫啊的味道呢，至少我现在还不能⋯⋯

丁香

我此次也受到了启发。当同行的伙伴之一问到这是不是某种竹子时，我忽然意识到竟然是我寻找了好几次的虎杖，就在时常经过却熟视无睹的地方。这让我想到确实是需要不断的努力，才能持续看到眼前的事物。熟悉的事物有时候比不同寻常的事物更难以看见。而在温室里，另一个伙伴让我触摸竹芋的叶子，“这种触感让你感觉它就像织物”。我对南方的这种观叶植物总也不是特别入心，摸过它的叶子之后，显然我的看法有点变了。见过太多随意摧残植物的行为，我在外面很少碰触长在植物身上的活的部分，但不能否认，触感也是感受植物的很重要的方式。

4月中旬和5月末的虎仗

摸起来有丝绒感的竹芋

这像是一趟怀旧之途。最后以黄昏中湖边盛放的许多棵稠李结束，纤细的长枝和疏落的白色花序在狂风中摇摆着。我们谈论着这一日的所见，被问到今天最喜欢的花是什么，问的人说他还是去年看过的那两棵高大的西府海棠，即使今年没赶上盛花期。而我显然是那棵马上就要开花的木瓜树，那粉色的花蕾配着软绿的新叶，显得那么温柔。我也是今年第二次专门再来看它一眼的。去年我和玮被它琉璃马赛克一般的树皮吸引着，猜了半天，后来终于认出了它。“我们对自己能够识别的事物有一种心理上的所有权”，确实如此啊。

4月中旬，木瓜马上就要开花了

去年4月末时木瓜的花和琉璃一般的树干

黄昏中的紫叶稠李

10天之间，都是在傍晚7点左右，湖边差不多同一视角望过去，变化很明显。我走着走着就总是被对岸那些不同树相依相靠的冠幅所吸引，色彩和形状都有着清晰的边界，元宝槭柔黄的绿、栾树刚刚冒出来的新叶是紫红中泛绿、柏树不变的墨绿，然后意识到，最边上的那抹玫紫色是几棵紫荆树的花点染出来的，在树下看是稀疏的枝条上缀着累卵一般的碎小花朵，远观时这样的色彩连缀起来却足以形成笔触，即使只是三四棵。而上一次看到那排杨树苍白瘦峋的主干印在铅色的山峦上，高大又醒目，现在也渐渐快被轻柔的绿意遮没，连天光也延时一些了。年轮又转了一圈，一切都在复始，却也都是新的。

几棵紫荆树足以晕染出一片笔触般的淡紫色

4月4日和4月10日，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场景，天光和绿意都不同了

同样是10天之间另一个场景的变化对比